明诚并不想把资料立刻交给明楼,手上所查的线索不多,奈何时间线完全吻合的情况下,明楼的推断没有错。在汪曼春档案里没有提及的两年,正好涵盖日本军方内部机密“血樱”事件发生的事件,而那段时间,汪曼春的“老师”南田洋子出现的地点,也证实了这一点。明诚瞒不过大哥,明楼应付完新政府对海山街事件的盛怒与调查之后,终于回到明公馆,第一时间就问了明诚这件事。
明诚无法,只好把查到的资料交到明楼手上。
十年前的资料,不多,明楼拿在手里感觉甚至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翻阅。“血樱”事件,在军方记录不多,比起其他战略资料、重大部署,算是无足轻重。但是,十八岁的少女一夜间屠杀了训练营十二个壮年士兵,看过的人,多少有点印象。事件发生在国内,是日本军方为了屯集更多更精锐的兵力,把日本适龄少年及被侵略国家的适龄少年聚集训练的营地。这种训练营毕业前的必经阶段,就是杀人。年少的男孩女孩,或许能够经历高强度的军事训练,但就算是成年人,第一次举枪杀人,都是刻骨的难事,何况为了让那些新兵能极快的适应战场,他们选择提供刀具作为凶器。
血液沾染和刀肉粘合的感觉,会更加刺激一个人的神经和记忆。
明楼坐在床边,身躯清晰的反馈着疲惫不堪的信息,大脑却无比清醒。床上汪曼春的呼吸不算平稳,明楼腾出一只手握着她的,希望能安抚,也从他的小姑娘纤弱的手中汲取几分力量,去面对他难以承认的事实。
海山路的厮杀使得記憶甦醒,雨天总是汪曼春的噩梦,当年的汪芙蕖也不知道他能为汪曼春争取到的最好出路,对一个年少的女孩来说是怎样可怕的炼狱。
与外界隔绝的训练营,聚集着年少的孩子,有日本人,也有其他国家的。高强度的训练之余,他们还能看见不远处的处决场,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战俘被捆绑在木桩上,即将毕业的新兵,手里拿着刺刀,任务只有一个,杀死木桩上的人。杀死了,就能顺利毕业,下不去手的男兵会被乱枪打死,女兵……他们再也没有见到过,只会在远处的塔楼听见凄厉的哭喊声,然后声音会渐渐消失。
所有人,都知道会发生什么。
汪曼春同住一个房间的三个女孩子,四个人曾经策划过逃跑,一个死在山林里,一个被困在高塔,另一个被汪曼春带着躲回宿舍,两人逃过一劫。
梦里回到那个乌云密布的日子,大雨磅礴的时候,天上的云层惨白,战俘奄奄一息的被捆绑在木桩上,即将毕业的新兵排着队,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刺刀。仅存的室友排在汪曼春前面,是个日本女孩,身量娇小,原本漂亮可爱的鹅蛋脸因为长时间出于惊慌状态,脸颊消瘦得凹陷。她浑身都在发抖,汪曼春也一样。
“阿春,我…我怕!”
汪曼春没办法回话,那时的她还说不出“杀了他我们才能活命”这种话,两个女孩没有拿刺刀的手紧紧牵在一起……
过度恐惧与疼痛都会被自身的保护机制封存记忆,汪曼春其实很久没有想起旧事,也从来没有人问她为什么会变成杀人如麻的魔鬼。
良子在那个雨天没有成功,汪曼春的哭求也没有作用,几个女孩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同龄的女孩被日本士兵拖入塔楼,让人恶心的笑声在高处久久不息。良子死了,她们万万没想到日本人对同胞也能如此残忍、禽兽。良子羞愤交加之下疯了,从塔楼一跃而下,血被雨水冲刷,在地上开出刺眼的红花。剩下的士兵,如同野兽环伺,等着汪曼春的结果,他们巴不得她下不去手。
汪曼春环视整个炼狱般的营地,她最后一次盯着入口,在教官的催促下,终于陷入绝望——明楼不会来,他在遥远的法国。
没有人可以救她,比起手染鲜血,那些士兵赤裸的目光和失败后将要面对的凌辱更加可怕。汪曼春握紧那把刺刀,刺入战俘的胸膛。血液飞溅到手上,她能清晰感觉到肉与刀面的沾粘感,溅在手上的血因为雨水,很快就凉了,被冲洗到地上。
她手上的血,再也洗不干净。
训练营的教条,不能服务于帝国军人的人没有资格得到安息。汪曼春没有给曾经分享少女心事的良子殓葬,却给了她一场“盛大”的葬礼。那夜潜入塔楼的汪曼春,将日间凌辱良子的士兵杀死,当守卫听到动静打开门的时候,便是汪曼春站在一堆尸体当中。
头发沾了血污,散落耷拉在胸前,血染了半身衣服,电闪雷鸣间,短暂的光投影在她脸上,如同鬼魅,明楼看着手里那张并不清晰的资料图片,那双眼睛与昨天看到的眼神重叠,刺激着明楼的心脏。
汪曼春醒来的时候,浑身的伤口又痒又疼,她茫然地环视四周,目之所及都是熟悉又陌生的地方,是明楼的房间。年少时她曾来过一次,夜深人静的时候,小石子敲开他的窗户,明楼无奈又怜惜地把她从窗外的树丫上抱进房间来。
再也回不去那时的心境了,窗帘厚重,阳光只曾拼接的缝隙穿过,在被单上形成一条光的线。她感觉到腹部微微的重量,这才发现,她与明楼的手相握,正好他半只手臂在她小腹上。汪曼春抬起没有被握住的一边手,轻柔地撩拨了一下明楼的短发,何等温情的画面,她十六岁以后就不敢奢望。明楼眼底乌青,文件散铺在床上,发间银丝难掩。
明楼睡眠本来就浅,加上牵挂着汪曼春,指尖才触碰带他的头发,明楼就猛然惊醒了。瞬间站起来,供血不足让他身子晃了晃,勉强稳住之后下一秒就俯下身去细细打量汪曼春。
四目相对,汪曼春有些恍惚,低喃一句:“师哥也老了,时间太快了。”梦里记忆,他身量消瘦、腰背挺拔,一点不像现在。
在炼狱里的一年,汪曼春曾经觉得无比漫长,那是她的成人礼,埋藏在记忆深处。她很少会想起,但回到上海以后,这段不被记起的经历总会从记忆深处腾升出无尽绝望。
可她现在回想,竟不过弹指一瞬。
明楼抿嘴扯出一点苦涩的笑:“是啊,师哥老了,曼春还没变。”
汪曼春这次真的醒了,一腔柔情冷了下去:“什么都变了,明楼。”
明楼一阵错愕,很快也明白汪曼春的转变,没有反驳。汪曼春看见明楼这个样子,心里也惊讶,明大教授,她曾经无限崇拜的师哥,什么时候不是一副胸有成竹、意气风发的模样?现在这样颓败地坐在床边,一点都不真实。
“曼娘回了自己住处,你身上的伤苏医生看过了,都是皮外伤,昨晚没有发烧,想来安全了。”明楼捏捏她瘦弱的手背,“你现在走动,容易牵扯伤口这段时间就在这里住着吧天。
“明镜同意?”
“大姐是明事理的,何况你救了她。”
“呵,她明事理……”
“曼春。”
“我说什么了吗!别忘了,我还姓汪。”
“你安心养伤就好,不用有顾忌。”
汪曼春无意继续这个话题:“弈秋呢?”
“海山路那边已经处理完了,新政府那边也对付过去了,”明楼伸手理理汪曼春的头发,“白弈秋那边有些难办,过几天要去趟日本。”
“为什么?”汪曼春心下不安,
“他是兴建运动代表之一,日本政府不会错过宣传大东亚共荣圈的机会。”明楼说着,扶着汪曼春坐起来,随即收起了床上的资料。
汪曼春瞧了一眼,几个字的功夫,便知道资料内容。明楼也没打算瞒着她查“血樱”的事情,有条不紊地把资料收拾好。刚站起来,汪曼春就掀开被子下了床,这一动,又牵扯了伤口。
“嘶!”
明楼放下了手上的资料,疾步过来将她按坐在床边,皱了眉:“你听话,刚包扎好的伤口……”
“明楼,我不住这儿!”
“你身上还有伤!”明楼语气也硬了几分,“自己的身体也不要了吗?这个时候不要置气。”
“我就是要自己的身体,才要走!”汪曼春恶狠狠地盯着明楼,咬牙切齿,“这里让我恶心!你们所有人都是!”
“你这是怪我骗你!你不同样在欺骗我吗?你配合疯子的时候,就没有想过我们会走到这一步吗!”
汪曼春气得发笑:“我想过,我太想过了!我想过你有没有那么一点点可能,放弃这个计划!可你呢?你想要我的命!”
“我一直反对这个计划……”
“那是因为明台!!”汪曼春一把推开明楼在她肩上的手,伤口拉扯的疼痛让她瞬间沁出一身细密的冷汗。汪曼春不管不顾,起身就要走。
明楼一把将人稳住,又不敢真下重手,怕弄到她的伤口,于是被汪曼春侧身躲过。
“汪曼春你伤口不顾啦!”
明楼再次出手,可汪曼春就像身上的伤口不会疼一样,次次还击,明楼又死活不忍下重手,还要躲开汪曼春的伤口。几番下来,扯开的伤口再次沁出了鲜血。
“嘭!哐!嘣!”
坐在楼下看报纸的明诚一声不吭地抬眼看了眼发出各种声响的二楼,撇撇嘴,明台去了北平,这家才安静多少天,又来了个祖宗。
明镜从公司回家,一进门听见这动静也吓了一跳,见明诚坐那看报纸,纹丝不动,更急了。
“阿诚!楼上怎么回事?”
“大姐回来了?”
“哎呀!问你呐,”明镜突然一喜,“明台回来了?”
“不是。”
“那到底是谁呀?”不等明诚回答,明镜听见楼上吵得不行,先朝二楼喊了一声,“明楼!!你干什么呀?!别吵了汪小姐休息!”
楼下,明诚一愣,差异地看着明镜。
楼上,声音戛然而止,房间里汪曼春和明楼大眼瞪小眼。汪曼春伤口早就裂开了,明楼脸色铁青,这次下了狠手把人禁锢在怀里。
明楼压低声音:“听见没有?不要吵到你汪大小姐休息!”
“呸!我犯不着她猫哭耗子!”
“哪有人说自己是耗子的。”
“你放开,我要回白公馆!”
“你不要动,我给你重新处理好伤口再议!”
“不,我要回去!”
“先把伤口处理好,你疼还是我疼?!”
楼下,明镜眨眨眼,对于自己的喊话效果显著有些惊讶,细想想又不由叹气,这更加印证了汪曼春在明楼心里的地位,只是个相似的人就能让这个向来自傲的弟弟有所顾忌,如果当初汪曼春没有做日本人的走狗……明镜想着,又叹了口气,没有国仇还有家恨呢。
“对了,楼上是什么人呀?”
“大概是老鼠吧。”
“老鼠?这怎么可能呢!”
明诚迅速叠好报纸,哄着明镜回房间,出来看见阿香朝自己竖了大拇指,忍不住翻了个白眼。
离出发的日子愈发接近,白弈秋没有借口汪曼春在海山路遇袭的事情延迟出发,反而松本静到访白公馆,说是聊表问候。事故对于日本军方是巨大耻辱,他们觉得他们的权力受到了侵害,而大部分民众自然觉得死的日本人太少了。新政府在两边夹击之间焦头烂额,作为傀儡首先是希望找到凶手,或者替罪羔羊。陈山递交了检查报告,一口咬定是多人的地下组织或重庆势力做的,推测人数在三人或以上。白弈秋利用洪帮人数众多的便利散布说辞,汪文鸥在海山路附近的旗袍店定做衣服,却被日本士兵和反动者伤及,还受了不少惊吓,如今卧病在床,还在医院休养。同时,他先责怪日本士兵没有保护好在场的百姓,有违“大东亚共荣圈”的原则,二则也利用帮派之便,假意向新政府施压,希望对方能提交有诚意的调查结果。另一方面,白弈秋也很合时宜地调整了对松本静以往投契谦和的态度,使得松本静受到特高科科长南造云子施压,必须尽快安抚好这个潜伏在洪帮头目中的得力帮手。
白弈秋款待松本静可谓礼数做足,脸上却没有过多表情,显得近日来为此时搞得心力交瘁。日本可以去,可松本静看白弈秋这个状态,不乐意他这样去见日本最高领导人。
“听说汪小姐受了伤,我特意过来看看。”松本静态度诚恳,“这件事情是有疏忽,士兵们不认得汪小姐,所以才闹了误会。”
言下之意,此事不能全怪到日本士兵头上。白弈秋神色淡然,松本静之前有意让汪文鸥作为他们在日本行程顺利的筹码,如果被抓住软肋,就会丧失主动权。
“松本先生说是误会,我也理解。可是汪小姐只身一人在上海,汪主席和戴老板都亲自交代过要好生照看,现在闹出这么大的事,恐怕我不好交代,并没有责怪帝国军人的意思。”白弈秋自顾自的喝茶,显得无心交代更多现状。
松本静不会不明白,日本当局一度想拉拢洪帮和蒋先生,这才特意安插亲日的白弈秋希望他可以多加游说。白弈秋也从不曾让他们失望,多少次危急事件都出面摆平了,他们更加觉得有利用价值。
“去日本的行程无法变动,我相信新政府会给白先生一个满意的答复。当然,这也是不够的,出门前我夫人多次提醒,一定要去看望一下汪小姐。”松本静语气诚恳的样子,“不知汪小姐现在在哪家医院休养?”
白弈秋只嘴角勾起一丝笑:“仁济医院。”